台灣民間信仰中的日本記憶-下

(十)臺南市東區後甲開基慶龍廟
慶隆廟位主祀謝府元帥謝永常、左輔吉原小造(吉原元帥)、右弼趙勝將軍,廟後有墓室安奉1964年在臺南市立初級女子中學(今臺南市立中山國民中學,過去曾是清朝時的南壇義塚所在)進行運動場擴建工程時,於地下挖出五百多副枯骨罈,引此慶隆廟可說屬於重新掩骸安葬的現代義塚性質。此一義塚內有1067具骨骸,包括30具日本人遺骨,其中一骨骸罈標示姓名為吉原小造。謝永常又稱白馬將軍,據說為鄭成功部屬,1661年在安平與荷蘭人作戰時陣亡,47 趙勝將軍一說為其同僚,吉原小造則傳說為日本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的部屬,1895年乙未接收臺灣戰役時死于安平,這些都屬託夢之說,無法證實其真假。骨骸發掘後,開始出現多起謝永常托夢要求建廟祭祀的靈異傳聞,當時市政府建設局土木課長林錫山(後來當過臺南市長)負責骨骸處理事宜,並成為1972年慶龍廟初建落成時的第一屆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48 該廟剛建立時期因有政府協力(該廟座落土地為國有財產局所有),可能認為公然祭祀日本人不妥,因此將吉原小造改稱謝吉原,以示與謝永常為盟兄弟。該廟拜亭前兩立柱聯對以吉、原為起首字:「吉士起東瀛氣充寰宇 原神興南國恩被世人」,可見這位日本神明在慶龍廟中的地位十分被看重。

      慶隆廟與吉原小照元帥(左輔,中為謝府元帥,右弼趙勝將軍)

(十一)屏東東港共和新村保萐大將軍小祠

東港共和新村位於日治時代大鵬灣水上機場海軍航空隊的軍官宿舍區,戰後軍方接收後成為空軍眷村。眷村內共和街87-2號的一位羅姓軍人,其太太為臺灣本省籍,篤信王母娘娘,她搬進共和里後,在自家前院成立私人神壇,名為「無極慈母宮」,並於慈母宮右側院蓋了一間小小的土地廟,土地廟位置正好位於日治時期蓋的龜殼狀防空洞的前方,土地廟成立後沒多久,晚上經常有人給羅太太託夢,自稱是日本軍官的亡魂,於二次世界大戰美軍轟炸海軍航空隊宿舍區時陣亡,亡靈表示不願離開台灣。於是羅太太引介由慈母宮主神敕封亡靈為「保箑大將軍」,無神像,以牌位置於於土地廟供桌上祭拜,並將防空洞口封閉,畫上日本國旗,羅太太還特地買了日本軍歌錄音帶,每天早晨播放給日本軍官亡魂聽。49

筆者曾於2015年7月13日前往訪視,供桌上僅有保箑大將軍牌位,並未供奉土地公,看來保箑大將軍已取代土地公成為地方(其實是私人神壇)守護神。

            「無極慈母宮」外觀;神桌下繪日本國旗處原為防空洞出入口

(十二)屏東枋寮龍安寺先鋒祠

枋寮龍安寺位於隆山村,1982年創建(前身為1976年設立的龍安佛堂),主祀神觀音菩薩,私廟性質。50 1992年一位張姓枋寮鄉民夜晚在海邊打撈紅蟳苗,三番兩次撈到同一個牌位,上有「故海軍上等機關兵曹樋口勝見之靈」字樣,經請教地方耆老,並向龍安寺神明請示(龍安寺的管理人即張先生的母親,亦為該廟乩童),神示樋口希望留在臺灣,「跟隨觀音菩薩修行」,龍安寺因此在廟前建一先鋒祠,供奉樋口勝見牌位及神像。樋口勝見為九州福岡縣人,1944年戰死於南太平洋比島海戰,1985年其家人在一場海祭儀式後將此牌位投入海中,漂流7年之後來到枋寮海邊被拾獲。51

        新建中的龍安寺,左下角為先鋒祠(左圖)、先鋒祠內部(右圖)

五、附會/附身的日本神明

高雄、屏東有三處祭祀日本神明的廟宇,兼含有應公信仰、託夢、通靈、附會、附身、創造等複合方式而形成現今信仰形式,是否能歸屬日本神明可能有疑義,或者可以說是想像的日本神明。

(一)高雄鳳山(紅毛港)保安堂
保安堂原為高雄市小港區紅毛港的一間小廟(紅毛港除了六個角頭公廟外,另有幾十間小廟與私人神壇),主祀郭府千歲、海府大元帥、宗府元帥。建廟起因於1923年漁民出海捕魚,撈捕到腿骨遺骸,依習俗建小祠加以供奉,稱郭府元帥;宗府元帥的來歷則是1930年代當地一位陳姓村民,因死後無家人祭祀,託夢村民要求安葬於保安堂;1946年紅毛港漁民在海上撈到一個頭蓋骨,依俗例入祀,稱海府尊神(例祭日農曆8月8日),52 1953年因魚產豐收,漁民經濟改善,將小祠改建為小廟保安堂,到這一階段為止保安堂實質是有應公廟。1968年海府尊神託夢給一位老漁民,指示擇地建廟,1974年新廟完成,增祀地藏王菩薩、福德正神、虎爺將軍,廟格有所提升,不再是一般認知的有應公廟;1990年據說海府尊神經由降乩,由一位不懂日語的乩童以日語說出他是太平洋戰爭中陣亡的38號軍艦艦長,希望漁民將其骨骸送回琉球沖繩故里。紅毛港漁民半信半疑,前往沖繩尋找,果然在護國神社「日本海軍紀念碑」上找到38號艦被擊沈的記錄。53

二次大戰末期日本海軍發展自殺式小型摩托艇,每艇僅乘座1-2人,編成震洋特攻隊,共147隊,使用震洋一型艇(每艇乘坐一人)的特攻隊每隊有震洋艇50艘左右,使用五型艇(每艇乘坐兩人)的每隊配備25艘左右。54 所謂38號艦應該是指駐守沖繩地區石垣島的第38震洋特攻隊。當時震洋特攻隊佈屬各地(包括臺灣),曾參與海戰的主要是駐菲律賓及沖繩的震洋隊。55 第38震洋特攻隊使用的是僅由一人駕駛的震洋一型艇(長5.1公尺,寬1.67公尺、高0.8公尺,重量約1.4噸)56 ,不過保安堂的信眾們直接將震洋艇創造性的想像為軍艦,1991年保安堂海府大元帥經由乩童「神示」,請高雄哈瑪星的造船師傅建造了一艘長九尺(約2.7公尺)的三層軍艦,艦首用日文標示「38にっぽんぎんかん」(38號日本軍艦),艦上有72名官兵,每月逢尾數3、6、9日(共9日)早上吹起床號,播放日本國歌與海軍軍歌,並訂每年農曆4月5日為軍艦聖誕日。

紅毛港因高雄港擴建而遷村,多數居民移住鳳山, 2008年初原保安堂信徒選在鳳山南成里國慶七街開始興工重建保安堂,57 新廟結合琉球舊建築式樣與台灣本土風格,於2013年12月30日落成舉行安座大典。保安堂信眾在2000年首度前往琉球護國神社「進香」,2003年、2010年曾前往東京明治神宮、靖國神社參拜,58 2015年9月中旬在臉書上揪團,再度前往東京靖國神社進香。59

保安堂及神明、神艦與神轎,神轎前每天標示的日期使用西元及日本紀年。

2018年保安堂循例隔三年準備再度前往日本進香,「但廟方擲筊都無回應,經請示才知海府盼將其頭骨遺骸火化,並在高雄港內舉辦法會,將船上共145名同袍英靈,引回保安堂奉祀,日後期盼能返回日本,魂歸故鄉」。60 哪來的145名同袍英靈?原來法會(2018年9月15日)舉行前不久保安堂志工上網查到二戰時期日本海軍一艘命名「蓬」的樅型驅逐艦的相關資料,認為跟海府大元帥的38號艦有關連。其實二戰時期的日本驅逐艦並無編號,「蓬」係1922年服役的樅型驅逐艦之一,1940年2月調整設備改為護衛艦(正式名稱為第三十八號哨戒艇),1944年11月23日該哨戒艇從馬尼拉出發執行護衛滿珠丸運輸艦前往高雄港,中途在巴士海峽遭美軍潛艦擊沈,艦長(艇長)高田又男大尉及官兵共145人死於是役。61 1990年保安堂在海府大元帥指示下找到的所謂38號艦是駐守沖繩的震洋隊,「蓬」驅逐艦或第三十八號哨戒艇則跟沖繩完全沒有關連。2015年日本學者前川正名已指出,根據保安堂廟內的碑文,海府大元帥如果是38號震洋隊所屬部隊的成員,參加的是「天一號戰役」(坊ノ岬沖海戦、大和の沖縄特攻作戦),跟在巴士海峽被擊沈的第三十八號哨戒艇沒有關係,而且震洋隊與哨戒艇都稱不上「艦」,所以保安堂內供奉的38號「軍艦」名目基本上是不存在的。62 拜網路資訊取得的便利,保安堂在2018年的這一次「招魂法會」製作了145面寫有殉職日軍官兵姓名及職稱的旗幟,上面除了日本軍旗之外,特別標明「蓬38號艦」,也就是把「蓬」驅逐艦跟38號哨戒艇複合為一,而且拋棄沖繩的震洋艇了。

海府大元帥被認定為日本軍艦艦長,係經由託夢及據說降神附身於一位不懂日語而能開口說日語的乩童傳達神意而得到確認,非屬有名姓與可確認死於太平洋戰爭而受供奉之類型,其軍艦供奉與艦艇、艦長(即海府大元帥)可以隨意更易,63 可歸類為附會型的神明傳說創造。

紅毛港另有一座祭拜日本神明的小廟「正軍堂」,為當地洪姓兄弟1944年海上捕魚撈獲三具骨骸,認定為不知名的日本軍人,加以祭祀後成廟,經紅毛港朝奉寺觀音佛祖賜名「水吉成公」,雕刻神像三尊,不過造像與一般臺灣神明無異。因紅毛港遷村,2008年遷建於高雄鳳山市南成里家和三街,仍稱正軍堂。64

(二)屏東東港靈聖堂
1941年日本軍方以高雄海軍基地為司令部組成「第11航空艦隊」,下轄21(東港)、22(臺南)、23(高雄)航空隊,為太平洋戰爭前後日本海軍主要的基地航空作戰部隊。65 東港航空隊在大鵬灣設立水上機場,1944年後美軍對東港軍事設施進行轟炸,航空隊官士兵陣亡後遺體則運往位於大鵬灣對面船頭里的火葬場燒化處理。戰後火葬場附近荒廢一片,當地人不願接近,同時有各種關於亡靈作祟的傳說。大約在1997年前後,船頭里慈雲乾坤宮(私人神壇,主神無極虛空地母娘娘)的一位信徒後來成為靈聖堂主要管理人陳賢源,受到一位自稱三船太郎的日本軍人託夢,表示他與三百多位官兵搭乘的軍艦在鵝鑾鼻外海遭美軍擊沈,所有官兵均罹難,遺體送往東港火葬場焚化,希望當地居民能建廟收容亡靈。66 陳賢源等地方人士請示慈雲乾坤宮地母娘娘後,獲得指示在火葬場原址臨時搭建神壇,初一、十五前來祭祀,屬典型的有應公廟。

2005年因神壇鐵皮屋漏水,慈雲乾坤宮及其誦經團成員集資在火葬場原址重建,取名靈聖堂,供奉三船太郎、山村敏郎大使、女醫師山村久美(山村敏郎之女,三船太郎未婚妻),另外供奉地藏王菩薩為主神,陪祀神有天上聖母、土地公等。這三位日本神的名字都是陳賢源經由神示(顯靈、託夢)而來,綜合曾經對靈聖堂進行查訪的戴文鋒、尾原仁美、三尾裕子所整理的資料,加上靈聖堂自印簡介、維基百科上的東港靈聖堂介紹等所呈現的,除了三船太郎名子固定之外,山下敏郎有時候叫山村敏郎,身份有時候是大使,有時候是軍醫,山村敏郎的女兒有時候是山川久美,有時候是山下久美或山村久美,她是三船太郎的未婚妻,也有說是女醫師(戴文鋒教授2000年來靈聖堂田調時,三個人中並無醫師角色),不同的研究者得到的資訊常不一致。三尾裕子對於陳賢源說「山村敏郎」的女兒叫「山川久美」感到十分困惑(父女不同姓),「不知道哪一個名字才正確」,對於陳賢源把「久美」唸成「オミコさん」(Omiko小姐),也感到不解(按:「久美」作為女性的名字日文發音應該是Kumi,Omiko應該是陳賢源的創造)。67 其實這些名字本來就出於陳賢源的「靈感」,說是任意編造亦無不可,缺乏邏輯或違反常理並不影響靈聖堂的信仰與祭祀。在祭祀三年後,靈聖堂就為三位日本神雕塑金身,因為陳賢源認為,將軍們經由地母娘娘懿旨,以及東港東隆宮溫府千歲傳達的玉皇大帝玉旨敕封(東隆宮每三年一次迎王平安祭典繞境,其中有一天隊伍會從靈聖堂前馬路經過),已經成為正神。68 不過這三位日本神似乎沒有「聖誕」,對他們最重要的祭祀活動是每年農曆6月25日及11月的兩次以普度為名的法會,除了祭祀有日本特色的飲食外,也常製作模型軍艦,作為日軍亡靈返鄉探親之用。69

靈聖殿跟紅毛港保安堂一樣,有一艘等同神明被供奉的「鬼怒號」戰艦,據說是山下敏郎要求列祀。鬼怒號是一艘輕巡洋艦,1944年10月26日在菲律賓中部的班乃島和馬斯巴特島之間海面遭到美軍空中攻擊而沈沒。70 根據三尾裕子的觀察,陳賢源以通靈方式獲得山下指示供奉的戰艦確實曾經存在,對於信徒而言,是神蹟的證明。71 其實東港地區因有海軍航空隊,地域又靠近二戰末期空戰與海戰最激烈的巴士海峽與菲律賓,相關戰爭船艦沈沒訊息不管是在當時或是戰後的流傳十分普遍,鬼怒號戰艦沉沒的故事為當地人所知實不足為奇。靈聖堂的戰艦供奉「靈感」是否受保安堂1991年建造神艦影響不得而知,人物中的女醫師山村久美角色之創造,或許受枋寮東龍宮女護士神(也是虛構的人物,見後述)所啟發,因為當時的戰艦上不太可能有女醫生的存在。臺灣民間信仰中傳說與編造的人物通常是草根性片面知識拼湊而成。

三尾裕子從靈聖堂的案例,提問:臺灣人曾被日本人以戰爭暴力施行者、征服者、殖民者的角色統治壓制,為什麼還能將日本人供上祭壇,不只奉若神明,而且真是奉為神明!她的解釋是:當「靈」被當作「神」祭祀時,其所附隨的傳說逐漸成為信徒間的記憶,也就是「將暴力的統治化為社會的記憶,並進一步馴化」,當社會記憶歷史化後,這些就成為東港在地人認知的歷史。72 其實,太平洋戰爭中巴士海峽的沈船及東港遭遇空襲等死難的日本人、火葬場等當然是當地民眾的共同記憶,但當火葬場轉成靈聖堂時,重點在鎮魂與安靈,也就是回到臺灣民間社會傳統的有應公祭祀信仰觀念系統,對於祭拜對象是否曾是壓迫者、殖民者的日本人,人物名姓是否虛構創造,民眾一般不會在意,可能也意識不到。

        靈聖堂(左圖)、廟內照例要有日本國旗或日軍軍旗(右圖)

(三)屏東枋寮東龍宮
枋寮東龍宮為私人神壇,石姓女宮主(石卉栒)73 在1985年前後經一位據說叫田中將軍的日本軍人神靈附身及託夢,要求在當地濟世救人,石女士因親歷田中將軍附身的靈驗事蹟,1988年開始在住家開壇從事「問事」服務,1998年於枋寮隆山村僑德路上建東龍宮。依神明指示,東龍宮主祀田中大元帥,起初陪祀乃木希典、川中賜川、中山奇美、良山秋子等日本神明。據石宮主一開始的說法,川中賜川、中山奇美、良山秋子三人乃1874年隨田中將軍參加日本出兵臺灣的牡丹社之役,74 四人均犧牲於此戰役。東龍宮另外也供奉臺灣傳統神明中壇元帥(金龍大太子)、註生娘娘、褔德正神。75 廟中並供有一艘中國式船艦。

戴文鋒教授於2000年前往東龍宮作田野調查訪談時,石宮主稱其主神田中將軍名叫田中滬都,鐫刻於廟內左側牆壁上的「東龍宮田中將軍沿革由來」的記載是:「田中將軍為清朝時代人氏,住日本神戶,姓田中名滬都,…不幸死在枋寮」;76 根據2001年11月5日聯合報第21版(鄉情)的報導稱東龍宮的主神田中大將軍名叫田中滬都,而且戰死於牡丹社之役;77 2004年8月27日東森新聞報導(顯然是根據東龍宮提供的資料),稱田中將軍1828年出生於神戶,1872年日本政府特派田中率領部屬23人,包括良山、中山(2人均為女性)及川中等潛入台灣,負責情報蒐集,後均戰死於枋寮。78 東龍宮的陪祀神一開始是乃木希典(1849-1912)、川山賜川、中山奇美、良山秋子,乃木為明治時期著名軍事將領,1895年馬關條約割讓台灣給日本,日軍接收臺灣發生乙未之役時,乃木率第二師團由枋寮登陸,一路北上,準備與南下的北白川宮近衛師團南北兩路合攻臺南府城。1896年10月-1898年2月乃木希典曾任第三任臺灣總督,1904-05年參加日俄戰爭立下戰功,受封伯爵,1912年明治天皇逝世,乃木夫婦殉死。另外三位陪祀神則說是田中將軍部將,中山與良山過去稱為文、武將,後來改稱女護士,尾原仁美2006年前後在東龍宮進行田調時,直覺認為陪祀神川山賜川、中山奇美、良山秋子三人,「其姓名作為日本名字稍嫌不自然」。79

大約在2006年前後,東港林文隆先生因與石宮主的先生李丁貴為舊識,他告知李丁貴,跟牡丹社有關姓田中的日本軍人應該是田中綱常。80 東龍宮一開始就把主神田中將軍跟牡丹社事件作結合,可見有一點歷史意識,再聽說有田中綱常這號人物,於是比較認真的進行牡丹社事件與田中綱常相關人物的歷史與文獻探索。田中綱常(1842-1903),出身鹿兒島縣,1874年參加日本出兵牡丹社戰役,1895年3月下旬日軍攻佔澎湖,田中短暫出任澎湖行政廳長官,臺灣割讓之後,1895年5月-1896年4月,以海軍少將擔任臺北縣第一任縣知事(臺灣當時分臺北、臺中、臺南三縣),1896年改任貴族院議員,1903年逝世。81

經過林文隆先生的提醒,加上又做了一點功課,石宮主向她的「主公」溝通確認田中大元帥為田中綱常無誤,於是田中滬都開始改稱田中綱常。82 不過,為了替當初何以名為田中滬都自圓其說,東龍宮的說法是牡丹社事件時田中因執行軍務(情報工作),所以使用化名「滬都」,所以田中綱常跟田中滬都其實是同一個人。83 這個說法如果是「神示」,就無從評論了。

田中綱常跟牡丹社事件的關係必須從樺山資紀(1837-1922)說起。根據目前可考的文獻,樺山資紀原來是日本陸軍熊本鎮台(第六師團前身)鹿兒島分營營長(陸軍少佐),他在得知琉球人在台灣遭難的事件後,前往東京向軍方建議對臺灣採取積極行動,獲得太政官(相當於後來的內閣總理)正式任命他前往「清國臺灣視察」。84 1873年5月樺山資紀跟隨外務卿副島種臣及日本駐中國公使柳原前光前往北京交涉牡丹社事件善後問題,事後於8月23日經由上海、福州,搭船到淡水登岸,這是樺山第一次到臺灣調查。跟隨他前來的還有成富清風、兒玉利國、城島謙藏等三人,以商務考察名義從北到南「視察」(收集情報),還去了宜蘭的南澳,樺山一直停留到12月初才從打狗(高雄)離開臺灣前往香港。85 在樺山之前,已有水野遵、黑岡勇之亟、福島久成及一位姓松野的日本人來臺灣「視察」過,水野、黑岡、福島都是1871年日本官方派往中國留學(學中文)的日本人。86 樺山離開臺灣後,在香港、上海、福州、汕頭等地考察,在確定日本征臺的軍事行動即將開始後,1874年3月9日樺山從汕頭搭船再度抵達臺灣(打狗港)。日本出兵的目的是討伐牡丹社「生蕃」,所以樺山這一次跟水野遵兩人先前往打狗英國領事館,請英國領事代向臺灣府申請遊歷護照,87 以便深入枋寮、車城一帶考察,所以是公開行程。樺山跟水野結束在臺灣南部的考察,4月22日到了淡水,見到4月7日就抵達淡水的兒玉利國、成富清風、田中綱常(陸軍中尉),這幾位將前往琅嶠為征臺日軍抵達前預作接應準備。這是田中綱常第一次來到臺灣,88 樺山、水野、田中等當時在淡水、雞籠都是公開活動,5月7日征臺的日進艦還到雞籠港補給,所以田中綱常在臺灣似乎沒有使用化名的必要。五月初田中綱常等人先行南下,樺山5月26日才抵達車城射寮,兩人後來都編入谷干城陸軍少將的左翼軍。89

川山賜川是東龍宮一開始四位日本配祀神之一,大約在田中滬都正名為田中綱常之後,川山賜川也退場,改由北川直征替代,90 這不是改名,而是換人。北川直征確有其人,日軍於1874年5月12日在屏東車城社寮登陸,根據跟隨日軍來臺灣採訪牡丹社戰役的美國記者豪士(Edward H. House, 1836-1901)的紀錄,當時征臺的日軍除正規軍之外,事先在鹿兒島縣臨時徵調稱為徵集隊的志願兵(約800人),多數是當時苦無出路的士族(武士),這些人也稱殖民兵,亦即若征服順利,可留下來開墾殖民。北川直征即出身鹿兒島縣士族,是徵集隊伍長(班長),5月18日在一次團隊偵察行動結束後,北川擅自帶領六名徵集隊兵士潛入原住民部落探險,結果在四重溪遭遇伏擊,北川當場中彈身亡,同行士兵返回隊部求援,待偵查隊趕回現場,北川的首級已遭原住民割走,死時21歲。91 林美容等的論文提到,當石宮主展開有關田中綱常史料的收集之後,確認「死在枋寮的並不是田中而是田中的部屬北川直征」。92 田中綱常是熊本鎮台轄下的正規軍軍官,比征臺部隊早一個多月到臺灣,後來編入谷干城少將司令部任參謀,跟徵集隊的北川直征似乎沒有部屬關係,以北川的位階及來臺灣不到一星期就殞命來看,田中綱常恐怕還來不及認識北川直征。

屏東枋寮鄉隆山村與春日鄉交界處的圓山頭有一座日治時期留下的大型軍事碉堡,戰爭時期應該是一座營房,可以俯瞰監視枋寮海岸,設有五處出入口,內部有地道相通,戰後一度為國軍接收,目前呈廢棄狀態,當地人稱其為防空洞。防空洞內有數以千計的蝙蝠棲息,故又稱蝙蝠洞,傍晚蝙蝠成群飛出飛入,十分壯觀。蝙蝠洞碉堡軍事設施功能廢棄後,缺乏管理維護,碉堡內陰濕黑暗,日久開始出現靈異傳說:二次世界大戰時,一些因戰死或病死的日本軍人及眷屬屍首被收埋在圓山頭防空洞附近,日久怨氣接納穴氣地理,這些日本鬼魂聚集於此日漸坐大,危害地方,造成當地居民恐慌,所以經當地大廟神明指示,在洞口設置鐵皮屋神壇奉祀神明,就近監管,神壇稱田中將軍府,1980-1990年代臺灣風行大家樂賭博時,每天有許多人來問明牌。93

利用一處碉堡出入洞口搭建成小廟(左圖)、碉堡原始出入口之一(右圖)

簡陋神壇後來缺乏管理,牌匾(上有丙子年註記,即1997年)委棄於地(2018年10月攝)

1985年前後正是臺灣「大家樂」開始盛行的時候,94 大家樂加上蝙蝠奇景,可以想見蝙蝠洞當時熙嚷的盛況。石宮主大約在1985年到蝙蝠洞參觀,幾天之後感覺被神靈附身,根據石宮主的說法,一開始不但田中將軍來附身,其他乃木希典等幾位也來附身,她何以知道這幾位是日本軍人?因為每次神靈上身,她就會講一些奇怪的話,後來田中將軍向她託夢,還帶了翻譯將田中將軍的日語譯為中文。石宮主起初十分抗拒被附身,也曾向當地的五府千歲請示,結果王爺說她命中注定要當神明的代言人。95 附身托夢這一部份屬於個人通靈的特殊體驗,我們無從評論,然而石宮主又如何知道來附身者名叫田中滬都?怎麼知道其他幾位是乃木希典等人?答案很簡單,神明降乩或託夢指示。人類學者林美容與三尾裕子教授對石宮主這位「報導人」有關神明附身顯靈等說詞基本上完全接受,並據以進行相關推論分析。我曾經當面聽石宮主大略陳述她自己經歷的通靈因由經過,後來也去踏查讓石宮主人生產生關鍵變化的蝙蝠洞,96 覺得似乎可以從另外的角度思考東龍宮的日本神明產生因由。

「田中滬都」這個人物的產生,其「靈感」可能受「田中將軍府」的「田中」啟發;當石宮主感知認定她的「主公」是一位日本人,而且她還要安排幾位配祀的日本人神明時,除非他的主公或這幾位神靈果然靈驗,能夠經由神示正確無誤的傳達神明各自姓名及來歷(這一點在東龍宮神明產生的過程中並未發生),否則她只能從生活周遭環境過去曾經發生過,在當地流傳、被認知與日本相關的獨特性歷史、人物知識中進行取材,或者以此為基礎,進一步做些文獻探索以增加故事的豐富性與說服力。

以東龍宮所在的枋寮來說,附近曾發生過兩次日軍登陸的大事件,應該深植當地人的歷史記憶中。一次是1874年日本出兵從車城登陸攻打牡丹社原住民,另一次是1895年乃木希典率第二師團大軍從枋寮登陸沿海岸線經高雄進攻臺南府城。參與牡丹社事件的日本軍人中,一般被認知的大約只有西鄉從道(征臺戰役的總指揮,代表人物)、樺山資紀(因為後來當了第一任臺灣總督)等主要人物,像田中綱常這種幕僚性角色一般不會為人所知,所以東龍宮一開始供奉四位所謂死於牡丹社事件的日本人田中滬都、川中賜川、中山奇美、良山秋子,事實上都是從靈感而來的創造性人物,這四個人跟牡丹社事件並無關連,而且前前後後歷史功課也沒做好,例如如果要說田中滬都跟田中綱常是同一個人,那麼一開始就不會把田中綱常的原籍鹿兒島說成神戶,也不至於說田中綱常死於牡丹社戰役,川中賜川、中山奇美、良山秋子這三個人也確實不存在,川中賜川後來找到北川直征替代,增加歷史感,中山奇美與良山秋子呢?東龍宮說兩位是隨軍女護士,姑不論中山奇美與良山秋子是否真有其人,歷史事實是牡丹社之役發生的1874年日本並無女護士。

日本的陸海軍中原有看護兵(男性)的設置,戰地看護士始於1877年(明治10年)的西南戰役,當時政府方面軍隊死傷一萬六千多人,為了救護傷患,元老院議官佐野常民(1822-1902)等發起組織博愛社(1887年改組為日本紅十字會),招募救護員200名(全部為男性)投入戰場協助傷兵救護工作。97 1884年日本櫻井女學校在美國人的協助下開始招募訓練專業的女護士;1886年博愛社設立醫院,開始招募訓練女護士,但戰爭時期的看護員仍限由男性擔任;1894年「日清戰爭」(中、日甲午戰爭),日本女性護士才開始參與後方戰地醫院的傷患醫護工作。98 日本征臺之役(牡丹社事件)共出兵3,600人左右(包括500名工役後勤人員),主要戰役只有兩場,規模不大,統計日本參戰人員死於此役者共538人,其中戰死12名,病死525名,溺水死者1名,都有名有姓,一查〈征蕃戰死者名簿〉便知其中並無「中山奇美」、「良山秋子」這兩位「女士」。99 況且,日本的女護士參與戰爭救護始於1894年,是1874年牡丹社之役二十年後的事。

乃木希典作為東龍宮的配祀神明可說是就地(枋寮)取材,不過,若以臺灣傳統民間信仰中的神明位階等級觀念,以及神明世界對比於人間政府官僚體制的習慣,乃木希典無論在日本或臺灣的官階地位,加上他為明治天皇殉死的忠義精神,作為東龍宮的配祀神,實不合民俗邏輯,根本原因仍在於東龍宮安排人物成神,既要攀附歷史,又不夠瞭解歷史。在東龍宮案例的研究中,林美容等提出「如何客觀的解釋為何臺灣人要崇拜一個侵略者這樣的問題」,她認為「只有站在民眾史學這樣的立場來看,才有可能突破如此提問的問題的框框」,而「所謂的民眾史學是民眾對於自己曾經經歷的過去,所建構的屬於民眾對『過去』的認知理解和接納」。100 東龍宮所建構的神明淵源起初是「神話」,後來從神去追人,改正了部分神明有了合乎歷史現實人物的身份,這只是有點歷史感的附會,談不上是地方社會大眾建構自身經歷的民眾史學。

林美容與三尾裕子教授對東龍宮日本神明研究的解釋架構與結論,從其論文題目的主標題就可以看出:「從田中綱常到田中將軍的人神蛻變」,意思是田中綱常原來是人,「(1903年)逝世之後82年,也就是西元1985年這一年找上石宮主為乩,…(三年後石宮主)在枋寮自宅祭祀田中將軍,並開壇辦事」。101 換句話說,1988年田中綱常成了石宮主私壇上的神明,完成由人成神的蛻變。這個立論的前提是第一次附身於石宮主的神靈確定是田中綱常,這種個人通靈體驗很難證明其真實性,也無法確認其必然不真實。不過我們若經由前述東龍宮最早經由神示產生主祀神與陪祀神的歷程,以及經由文獻追索與歷史探討而修正其部分祀神名稱的經過,可以確認是先有田中將軍,後有田中綱常的附會(或者可以說是「正名」),所以應該說是「從田中將軍到田中綱常的神人連結」。

林美容等認為「枋寮東龍宮的建立充滿著許多神蹟,不僅東龍宮的建築格局式樣、裝飾布置,甚至副祀神,都是依照田中將軍的指示而行」。102 民間信仰中許多被宣示為「神蹟」者,往往有斧鑿痕跡可尋,1998年建造完成的東龍宮原是一座臺灣傳統閩南式廟宇建築,2015年增建拜亭,模仿日本神社寺廟樣式,整座廟宇成為兩段式不同建築風格接合而成,其增建部分似乎可見2013年落成的紅毛港保安堂風貌。林美容在文章中引述石宮主的說法:「田中將軍在世時開軍艦、行軍務,現在成神就用神艦,裡面載著天兵天將,救世之用。她表示以後經費充足的話,要做一艘日本式的神艦」。103 要替田中造一艘軍艦,靈感也可能來自保安堂,保安堂的日本軍艦1991年建造,後來在媒體曝光率很高,常被報導討論。

1998年初建時的東龍宮原始樣貌104(左圖)、2017年增建後的東龍宮,不再豎立旗杆(右圖)

大多數民間信仰的廟宇都會建立神話式的神明故事與傳說,即便有些神明是歷史人物轉換而成,其傳說也常常不合客觀存在的歷史,這跟其神明靈驗與否,信徒多寡,香火是否鼎盛並不必然相關。東龍宮位於枋寮鄉北勢寮105 ,屬私人廟,不過仍設有管理委員會。臺灣有許多私人管理的廟宇香火甚盛,原因不一,關鍵是都有類似神明會的組織,而且經營得宜。106 東龍宮石宮主本身是通靈的乩身,又曾拜林邊鄉林德勝道長學習道教靈寶派科儀,正式授籙取得道長身份,此外還到台北拜一位閭山派法師習藝演法。107 一般道士及法師通常只扮演儀式專家角色,不以巫覡性質的通靈法事服務信眾,石宮主同時兼有通靈、道壇、法門專長,平常開壇提供問事服務,想必更能廣結十方善緣。東龍宮正殿原位於二樓,拜亭增建工程完成後,東龍宮的樓下增設了「田中綱常紀念館」,2017年4月揭幕時同時舉辦「和風藝術文化祭」系列活動,包括消災祈安植福法會、紀念館啟用典禮(邀請屏東縣長親自出席)、祈安遶境、平安晚宴等,每天更安排日本舞踊藝術表演與音樂演奏會,108 其善於行銷可見一斑。近幾年祭拜日本神明的宮廟因具有觀光資源性質,頗受日本遊客青睞,有些跟日本有關的團體性宗教活動,例如每年參加屏東潮音寺慰靈祭109 的日人團體通常也會安排前往屏東東龍宮、靈聖堂、高雄保安堂、臺南飛虎將軍廟等參訪。110

                      東龍宮神壇上的日本神明,中間為田中大元帥

六、臺灣廟會活動中的日本式陣頭
本文所稱「廟會」,指定期或不定期,因神誕慶祝或請神(請水)、謁祖(進香)、做醮(祈安清醮、送瘟王醮、平安祭典等),舉行宗教科儀法事,並進行一天或一天以上的神明出巡繞境活動,必動員聚落(村里、鄉鎮甚至跨縣市)居民參與,神轎(神明)、藝陣(藝閣、陣頭)齊出,香陣成列之巡遊祈福活動,一般或稱迎神賽會。廟會活動中的「繞境」,即古代之「行儺遊神」,原為除瘟、驅邪、鎮煞、祈福之宗教性儀式,而在傳統農業社會時期,廟會除宗教性功能外,同時也具有節慶娛樂之作用,因此各種娛樂表演性「藝陣」也會出現在繞境過程中,娛神娛人,熱鬧一番。藝陣為藝閣與陣頭之合稱,「藝閣」為裝飾性的展示裝置(如蜈蚣枰或花車遊行);「陣頭」也者,在廟會香陣中各種具宗教儀式性與表演性(使廟會活動顯得熱鬧的)活動團體均屬之。陣頭的種類很多,依功能區分,主要是宗教儀式性(鎮邪制煞)與歡樂熱鬧型兩類。

早期農業社會生活形態為主的時代,幾乎所有的廟會陣頭都是村莊居民基於信仰的動機與分攤社區公共事務的需要臨時組織的庄頭陣。日本統治臺灣以後,臺灣原有民間信仰的宗教活動基本上依舊進行,神道系統逐漸建立之後,神社的神誕或其他慶祝活動,通常也會動員附近的臺灣人廟宇出動神轎、陣頭參加,臺灣的中小學生也會被學校要求參加神社祭典。例如1930年2月15日台南開山神社(與延平郡王祠合體)祭典,舉行「神輿渡御」,包括臺灣人之30座廟宇的神明神轎也參加,並在市內繞境。111 1937年4月30日為台南開山神社四十年祭,配合媽祖祭典,盛大舉行市區繞境,小學校與公學校的小學生抬著「樽神輿」,在市內配合著「哇咻哇咻」(ワッショワッショ)的吆喝聲繞行。112

1959年慶祝媽祖誕辰一千年,彰化鹿港廟會尚可見小學生著日本式服裝扛神輿的陣頭。113

 

目前在臺灣的廟會中,以台南與高雄交界的二仁溪(當地人習慣使用舊名「二層行溪」)下游出海口附近村莊廟會陣頭花樣、種類、數量最多,傳統與創新並存。其中與日本記憶有關的代表性陣頭有二:御輿團與素蘭陣。御輿團是神輿渡御(日本神社祭典時抬著神轎遊行)的改良與變化,素蘭陣則屬日本生活文化記憶影響下的新創表演。

「御輿」原來指「皇帝乘座的轎子」,後來在日本神道文化中則將神轎統稱為御輿,日本各地傳統祭典活動中常出現數十甚至上百民眾合力扛抬著裝飾華麗的神輿上街遊行的活動。據高雄茄萣地方耆老說法,大約在1940年代末期,頂茄萣114 的一位日本醫生,將日本神社抬神轎遊行的表演方式引進當地境廟賜福宮的廟會活動中,組成之陣頭取名「御輿隊」,表演方式是一人擎隊旗前導,一人敲西式大鼓,一位女生執扇吹哨指揮,24位穿和服的少女敲竹板配合鼓聲節奏作隊形變化,24位男生(前後左右各6人)抬著「御輿」前進、後退、旋轉。2008年賜福宮建醮時出陣的頂茄萣御輿已經非常台灣化,門楣上書「天上聖母」,轎中放著一尊彌勒佛。表演進行中的「配樂」是隊員口中哼唱的「台湾神社祭り」。

日治時期臺灣神社位於台北圓山飯店現址,原為官幣大社,後來升格為臺灣神宮,每年例祭之日(10月28日)全台學生放假慶祝,並唱頌祭歌。御輿隊可能組成於戰後初期,因應臺灣神社已經退出歷史舞台的時代環境改變,所以將其歌詞的第一句「臺灣神社のお祭りだ」改成臺語發音的「茄萣媽祖哩鬧熱」,其他的照原來的日文唱法,同時應該是為了宣示政治正確與國家認同,表演時女生特地手持青天白日小國旗。115 原台湾神社祭り日文歌詞如下:

台湾神社たいわんじんじゃのおまつりだ 太鼓たいこはドンドンっている

今年ことし蓬莱良ほうらいよとしだ 蓬莱米ほうらいまいそなえましょう

御輿担みこしかついてエッサ—サ 太鼓担たいこかついてエッサ—サ

台湾神社たいわんじんじゃのおまつりだ

歌詞中譯:

(今天是)台灣神社的祭典 鼓聲咚咚地響着
今年是台灣的豐收年 因此就以蓬萊米作供品
抬着神轎耶撒撒 扛着大鼓耶撒撒
(今天是)台灣神社的祭典116

頂茄定御輿隊(1990年代)(左圖)、2008年出陣的御輿隊(右圖)

2008年4月頂茄萣賜福宮建醮,御輿隊表演結束時,我詢問隊中成員,包括年近七十的教練,無一人了解他們所唱的日本歌的歌詞含意,經過半個多世紀傳唱,曲調仍舊,歌詞早已含糊其詞,既不正確也不知曉其義。

1954年,二仁溪北岸的臺南市南區灣裡四位魚販從日本影片中看到神社御輿的表演,靈機一動,邀集當地一些賣魚的鄉親組織御輿團,參加當年灣裡大廟萬年殿王醮的廟會繞境。117 當時編制如下:提榭籃1人,擎旗三名(2名舉隊旗,一名舉國旗118 )、大鼓(1名)、小扇(1名)、大扇(2名)、扛轎(12名)、持竹片或木片敲打節奏者12名(與扛轎者輪班替換)、持小旗引導數名,其中隊旗、秩序旗、大小扇、打鼓者均有輪班替換人員,加上執事與維持秩序人員,總人數約60人左右。

萬年殿御輿團的主要表演形式是隨音樂及鼓聲抬著神轎前進後退旋轉起舞,進場時的背景音樂使用中國民謠「蘇武牧羊」,119 一般路上繞境行進時播放日本「軍艦進行曲」。1960年御輿團第二次組陣,仍然只有男性團員,1966年加入20位跳日本舞的少女,之後這種神轎加舞群的規制一直沿襲未變。正式表演如果場地夠寬闊,隊伍先沿著場地周緣繞場一周,之後正對廟門(或神案桌)進入,行禮致敬之後,分兩部分,先由女子舞蹈開始,完整的表演共有三段,以2008年萬年殿戊子香科為例,分別以三首日本歌曲作配樂表演舞蹈(「綠島之夜」配羽扇、「港町十三番地」配油紙傘、「上を向いて步こう -【昂首前行】配團扇)。女性舞蹈進行時,男性團員抬著神轎在後方律動搖擺,舞蹈結束後,接著由大鼓指揮,男生扛御輿踏著韻律性的整齊步前進、反時鐘方向繞圈表演,神轎兩側各有一位團員執連結神轎的長彩繩以富含變化的舞步增加娛樂性,此時女生舞者並未停歇,適時分成兩列,對向繞行舞動中的御輿外圈,同時高舉彩色羽扇搖曳,隊伍十分壯觀,動感十足,日本式的衣著華麗,使用日本風格的轎子(御輿),十分熱鬧且引人注目。灣裡廟會遶境時,御輿團行進、表演是陣頭表演中最受矚目的焦點,對許多鄉村民眾來說,御輿團的名稱國語(北京話)發音聽不懂(太文言),閩南語音譯太難唸,鄉下人泰半不懂日文,所到之處,但聽到大家興奮的說著「嘿秀ㄟ」來了!

灣裡的「御輿」保留較多日本神轎的味道,包括四周各有鳥居裝飾,比較特別的是神轎四個角落插著青天白日國旗,轎子頂蓋四掀角與中央尖頂上各裝飾著一隻王船信仰的代表性圖騰「鯉魚」,轎子裡面放置一幅裱框的孫中山「國父遺像」。根據創始團員蘇雙喜的說法,日本的神轎裡面供著日本天皇的始祖天照大神,當年御輿團剛成立時,他們認為需找一個夠資格替代天照大神的人,最後認為只有「國父」可以比擬天皇,所以就放上孫中山的像,一直沿襲至今。120 其實1950年代國民黨在台灣的統治文化中威權政治氣氛濃厚,白色恐怖的肅殺記憶尚新,從抗戰以來延續的反日民族主義是當局刻意宣導的社會氛圍,官方對受「皇民化」影響的台灣民間文化向持否定與排斥心態,對民間大型廟會則有聚眾容易滋事的疑慮,御輿團把國旗跟國父抬出來當擋箭牌,具有國家認同的象徵意義,是十足的民間智慧。

嚴格說來,御輿團的表演除了服裝是日本風格外,步伐節奏、音律舞蹈、道具裝飾不少是自創發明與揉合中外古今,兼含中國民族舞蹈與日本舞的肢體動作,對組陣與表演者來說,搶眼、好看、廣受矚目,才是他們賣力表演的動力。頂茄萣的御輿隊跟灣裡御輿團顯然並非師出同源,儘管風格上有部分類似,御輿隊的表演形式較簡單,御輿團較繁複華麗,或許後者曾參考前者,並加以調整變化。121

1970年代灣裡御輿團(左圖)、1996年灣裡御輿團(右圖)

2012年台南喜樹(灣裡隔壁村莊)御輿團(左圖)、2008年御輿團(右圖)

除了二仁溪出海口附近村莊,類似陣頭在花蓮富里鄉竹田村也有一陣,係竹田社區公廟義民亭所屬陣頭。竹田社區居民大部分是客家人,1945年從新竹新埔義民廟分靈請來義民爺供奉,1949年蓋了村廟義民亭。122 為了參加富里鄉每年農曆二月的媽祖進香繞境,1971年起,義民亭組織了稱為「義民組」的陣頭,訂做日本傳統服飾、日式轎子(轎子本身是臺灣式,轎桿日本式),模仿扛抬日本神輿的步伐與簡單儀式。123 義民組表演時成員26人,24人扛轎,一人持扇指揮,一人打鼓(與頂茄定的御輿隊類似),隊員口中發出「ばんざい!ばんざい!」(萬歲!萬歲!)的呼喊聲。1993年後義民組曾中斷活動,2007年重新恢復,增加六名旗手,也學習開廟門、七星步等傳統神將陣頭的步伐動作。124

花蓮富里鄉竹田村的「義民組」陣頭 資料來源:花蓮縣富里鄉竹田社區發展協會

「素蘭陣」的全稱是「素蘭出嫁陣」,發源於臺南灣裡,再傳到對岸高雄茄萣,並沿著二仁溪傳衍到湖內。1960年代台灣的政府當局正強力推行國語,政策上不鼓勵使用方言,臺語(閩南語)方言歌曲的公開播放、演唱也受到嚴格限制,臺語歌唱片的發行市場縮小,消費人口有限,唱片公司為了降低製作成本,捨棄繞境使用類似日本式神轎的例子還有台中豐原城隍廟音樂人的臺語創作歌曲,紛紛以借用日本歌的曲調填上臺語歌詞的方式翻唱成所謂臺語流行歌。1962年,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帶動黃梅調與「歌唱片」(音樂劇)電影的風潮,「臺語流行歌曲」與「臺語電影」密切結合的現象也跟著出現。1963年,金玫、黃三元主演的台語電影「素蘭小姐要出嫁」上映,主題曲「素蘭小姐要出嫁」也是一首翻唱日本曲,莊啟勝作詞的臺語歌,由黃三元主唱,一時十分流行。1966年,以「素蘭小姐要出嫁」歌曲為背景音樂(配樂)的廟會陣頭「素蘭出嫁陣」在灣裡萬年殿廟會時首度出現。

「素蘭小姐要出嫁」的原曲是日本江戶時代發源於北海道的民謠,每段歌曲以「ヤーレン ソーラン」開頭,「ハードッコイショ ドッコイショ」結尾,乃當地漁民春天捕捉鯖魚眾人協力拉網時哼唱的漁歌,到大正年間(1920年代),已流行日本全國(北海道小樽西面的余市町據說是「ソーラン節」的發源地)。125 1960年代初,莊啟勝將「ソーラン」的音代以閩南語「素蘭」,「ハードッコイショ」音譯為「嘿咻嘿咻落蓋咻」,填詞成流行歌「素蘭小姐要出嫁」,歌詞表達的是「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雖然悲傷,但仍給予祝福的心情。這首臺語歌的歌詞意涵跟原曲的捕魚歌情節毫無關連,傳唱者大概也很少人知道日本原曲的含義。大約在同時期,另一位知名的臺語歌謠創作者郭大誠作了「內山姑娘要出嫁」,其中也用了「嘿咻嘿咻落蓋咻」的音。1966年逢萬年殿丙午科王醮,灣裡佛壇里素喜音律歌舞的居民杜和財先生鑒於此前日本風味的御輿團頗受歡迎,為了一別苗頭,靈機一動,將「素蘭小姐要出嫁」整首曲子,與「內山姑娘要出嫁」的第一段歌曲合編為背景音樂,配上傳統日本服裝與舞步,編組成灣裡第一代「素蘭出嫁陣」,代表佛壇里參加灣裡地區的廟會。126

早期素蘭陣包括一位和服盛裝的媒婆,兩位舉頭燈少女,8位手執竹板配合音樂打節拍的伴娘,另有兩人扛花轎,8人扛嫁妝(四擔),一位挑尿桶(一對,以紅布包裹,尿桶是台灣傳統婚俗中必有的陪嫁品),兩位持武士刀護衛隊伍的保鏢,均著日本式服裝(第一代成員基本上為12至15歲左右的青少年)。表演方式以隊伍邊走邊舞的方式進行(配合遊行繞境的需要),到了比較重要的廟埕與據點(如各會首壇的彩棚)時,會作較完整的表演,如果是比較小的廟,就只表演「內山姑娘要出嫁」為配樂的一小段舞蹈,因為這一小段配樂節奏快,表演時間較短,方便繼續趕路繞境。127 素蘭陣穿的是日式服裝,跳的是日本舞步,呈現的故事內容是台灣民間婚俗形式,是一組「臺、日混血」的民間文化表演。2008年灣裡萬年殿繞境其間,佛壇里動員當地國小學生組織了素蘭陣,表演時輪流穿著兩套服裝,一套傳統日式和服,一套台灣杉(並戴斗笠),武士刀換成了齊眉棍,但舞步只有日本式一種,台灣民間文化的多元與包容力可見一斑。

素蘭陣是廟會陣頭的創新發明,屬於娛神娛人的「熱鬧陣」,在廟會中頗受歡迎。白沙崙與灣裡是關係深厚的「交陪境」,這組以日本歌舞表現台灣民間婚俗文化的庄頭子弟陣,很快就傳到白沙崙,再傳到頂茄萣及附近村莊。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估計大約在1980年代),台灣南部開始出現以六到八位女生(有些外加一位男生反串的媒婆)組成的職業素蘭陣,專供各地廟會活動雇請,基本成員是媒婆一人(扮演丑角),新娘一人(著西式洋裝禮服),另有六人著花俏服裝,跳各種現代舞步(或山地舞),配樂則幾乎全是節奏較輕快的「內山姑娘要出嫁」。最近幾年南部廟會經常可見的素蘭陣,幾乎全屬職業陣,組成人員編制與表演方式與二仁溪發源地不同,僅剩灣裡、茄定地區仍維持以村莊中學與小學生組陣的傳統。